葳蕤verdant

后会有期

【瑜权】薤露

主瑜权,微蒙肃

在麦城的积雪融成春水的时候,吕蒙病倒了,随着时间的推移,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。

他正值盛年,孙权想,他素来身体强健,或许这场急病只是他人生里不大不小的一个坎。

然后他的心蓦地冷了下来,他走过去关窗,一阵风顺着窗缝溜进来,快得像已经成了故人的周瑜的脚步,转瞬间就消失了。

昨日孙权下令,把吕蒙接到了宫室里养病,宫中有他访来的名医隐士,有珍卉名药,牵引着摇摇欲坠的生命。

天色昏沉,孙权透过墙壁的孔洞朝屋里看,屋里昏黄混沌,空气滞涩,凝住了光影沉了下来,覆上吕蒙枯槁的面容。

他终于下定了决心,猛地一回头,同送药的宫人面面相觑,宫人屈膝行了礼,他微微颔首,头也不回地离开了。

吕蒙只觉得空气滞重,难以喘息,在缓缓抬眼的瞬间,窗缝漏出的光亮,映出尘埃飞舞。他却扯着嘴角微笑。

孙权旁边跟着来自北方的名医,吕蒙没看他,只维持着那个极艰涩的笑容。

“至尊,我又见着偏将军了。”

孙权因着那个“又”字心里发苦。

本来吕蒙凯旋,是值得庆贺的喜事,吕蒙得胜,却少有骄纵之气,拒了他过于慷慨的封赏。待酒宴到了尾声,吕蒙压低声线,对他说:“至尊,出征前,我见着偏将军了。”孙权愣了一下,反应了好一阵。周瑜的偏将军一职,还是他亲自封的。当时江东名义上还是效忠汉室,若他寿数长些,总能等到孙权称帝,定能等到封侯拜相,位极人臣。孙权没答话,下了座席,抚摸着支撑宫室的柱石。

吕蒙人到中年,早就沉稳许多,孙权早记不清吴下阿蒙的爽直模样了。那日他的神态却突然回到了那个恣意的少年时,眼眸亮如星辰:“出征前,我燃香祭祀天地,只听见天雷阵阵,偏将军一身白袍,俊朗如昨。他向我道贺,我还未答话,他便消失不见了。”他为自己斟了一盅酒:“至尊,江东伐关羽得胜,他怕是早已知悉了。”

孙权背对着他,一言不发。其余人亦是沉默,吴侯府冷寂如无人之地。吕蒙一度以为自己说错了话。“公瑾他,志在天下。”孙权的指掌因为用力微微发白:“我时常想,若他还在,江东会是什么光景。”他脸上笑意凄凉,不愿扫了吕蒙的酒兴:“或许他成了江神,得江民日日祭拜,子明凯旋,或是天意使然,亦有你人事相佐。”他回身,示意乐师继续奏乐,换了新装的舞女轻衣罗裳,舞步款款。

吕蒙的酒兴却早就散了。仿佛是昨日,笑闹声犹在耳畔。他那时哪有机会居于上座,鲁肃时不时会逗他几句,次次都中招的他引了许多笑声。当时坐在他的位置上的人是周瑜,他端着酒盅,神色淡然,在同至尊目光交接时添了笑意,然后从容地过来圆场。鲁肃也过来,亲亲热热地拍着他的肩膀,他腼腆地不知朝哪看。张公嫌鲁肃轻诞张狂,别着脑袋,眼里总带点嫌。

吕蒙放下酒盅,同孙权匆匆辞别了,孙权没有拦他。

不久之后,他便无征兆地发病了。

他意识还清醒的时候,听见孙权总是念叨:“子明,快好起来,孤不想身边再少一个可以说话的人。”

他出身贫寒,同孙权有君臣之别,但他总僭越地想,他和孙权的命运,终究有相似之处,或许是身边曾鲜活着相同的一群人。

吕蒙又昏睡过去了,他不知道,孙权因为那个“又”字,心底酸楚。

“真是你吗?”孙权对着光里的尘埃问。

他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的,再清醒时,请来的道士已经设好祭坛,法器也备全了。

他点头示意道士继续。

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挥舞的法器,那细长的流苏,那袅袅的烟气,那明黄的符纸,真的可以招来魂魄,延续人的寿命吗?

道士朝他示意,他配合地去了更外面等消息。

夜幕降临了,乌云涌起,遮星蔽月,庭前的树沙沙地响。起的是一阵东风,撞开了紧阖的门。孙权被这凉意激得瑟缩了下,烟尘涌到他膝下。他执意要参与这场法事,怕冲撞他,道士一直藏在屏风后做法。但是人影突然消失了。他猛地站起来,探着脑袋:“道长?道长?”

无人应答。

东风又起,烛火尽灭。孙权在黑暗中摸索,努力适应着一片幽暗。

宫室里一片寂静,宫人侍从仿佛消失了一般,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。孙权从未见过这样的宫殿,空荡,黑暗,了无生气,只有阵阵凉风,和燃尽的香的味道。他独自站在这金坛玉宇中央,脚下是滚滚烟尘。他因为这静感到些许窒息,背后泛着幽微的凉意。他猛地回身,只有高大的乔木,木叶正盛,依旧被风吹得沙沙作响。有一片嫩绿的叶子,被风卷过来,转瞬又匿于烟尘里。

他的视力恢复了些许,大着胆子走得更近了些。他瞥见了一个人影,松了口气。

等他看清后,又骇得向后退了几步,道长清癯矍铄,身材矮小,而眼前的人影却是高大修长。

一道他注视了十年,甚至更久的身影。

人影听见他喊,欲朝更里处躲。

有低沉的男声,低声吟唱。孙权细细辨了,是《薤露》:“薤上露,何易晞。露晞明朝更复落,人死一去何时归!”孙权耳畔反复回荡着那句幽幽的“人死一去何时归”,听得孙权心烦意乱,不知哪来的勇气,朝人影大声吼:“给孤住口!”

歌声戛然而止,人影未散,只是不再动了。他作势就要朝屏风后去,人影又躲。

孙权心里的忐忑不安早被恼火一把燃了干净。他挑着嘴角冷笑,说话也像负气似的:“孤知道你是谁。”他挽了衣袖,大步流星地朝外走,不忘回头警告一声:“敢走,孤便叫你魂飞魄散!”

孙权气喘吁吁地回来,怀里抱了张琴。他见人影未动,还算听话,这才抬袖擦了把汗。他满意地锤了锤自己的肩膀,琴却没有放下来。他的神情带了久违的自得:“是你曾说,孤会是天命所归,所以孤未曾胆怯。而你,成了游魂,也依旧要听孤的号令。”他不顾地上的烟尘,屈膝坐下,拨弄琴弦。

这是一架落了灰的琴。孙权向来懒理丝竹,不知何时起琴艺竟突飞猛进,琴音慷慨激昂,一气呵成,有如滔滔大江,向东奔涌而去。

曲终乐散,人影张口说话了:“我也该道声刮目相看。”

孙权拍了拍手上沾到的灰:“公瑾。”

人影越过了屏风,乌云渐散,露出一隅月光。来者白衣银甲,赫然是周瑜。孙权真见了他,反而有些羞涩,低头用指尖描摹着琴弦:“你去了黄泉,也该是有铮鸣鼓角伴你。”他敛了眉目抬头看周瑜:“还是你为了赶我,故意吓我。”

周瑜的胸口微微起伏,却没有暖热的气息涌出。他深深地看着孙权,眼瞳同孙权记忆里比,现出更浓重的幽黑。他的脸色也苍白得厉害,孙权抬头看他一眼,便不愿再挪开一寸了。

“我已过了你走时的年纪。”他刻意地想逗下周瑜,神情却不免带了落寞,“现在该有人说,我更像个兄长了。”周瑜抬手,想触及他的鬓发,又犹豫着落下。

“你去了西川那头,没得到蜀地,就不敢回来见我了?是这样吧。”孙权的目光随着周瑜手上的动作来回游移,“或者你伪造了书信给我,独自去山水间逍遥去了…”他话音未尽便哽咽着说不下去,周瑜伸手为他拭泪。他的泪水穿过了周瑜的手指,他感觉到了脸颊上刺骨的冰凉。

曾经冬日里手脚冰凉的人是他,独处时周瑜总是习惯性地为他暖手。他的手掌温热有力,执兵符,牵引骏马,扬起烈火,潺潺琴音亦在他指下流淌。

孙权却让这冷再停留许久,他握不住周瑜的手,只能以这种方式同他接触。他见周瑜神色有些许焦急,自己扯了帕子拭净了泪:“这么多年,一直没走?”周瑜点头。他厚葬周瑜,让他魂归故里,谁知他的魂魄留下,不肯踏上黄泉路,只伴他左右,已有十年之久了。

孙权复又低了头:“我有些事做得算不得好,我也后悔。”周瑜终于肯再开口了。他安慰他,他看起来苍白,也比记忆里清瘦许多,也冰冷冷的,可那沉着的神色,稳重的声线还是让他心安:“至尊伴虎而生,已经做得极好了,瑜等你登临九五。”他去抓周瑜的手,又是如穿风而过。“或许你知道天意?”孙权眼里复又噙着泪。周瑜摇头,坦诚依旧:“不知道,只是瑜有信心,对你是,对子明也是。”孙权捏着手帕:“所以你提前道贺。”周瑜点头:“正如当年,赤壁火起,瑜从未想过输。”孙权把沾了眼泪鼻涕的手帕朝周瑜身上扔,不出意外地穿身而过,落到了屏风下面,周瑜凝重的脸上也出现了揶揄的笑意。孙权撇着嘴:“这才像周公瑾的样子。”他炫耀似的抱起琴展示给周瑜:“你看,你的琴,我保存得是不是很好。”周瑜见孙权同他接触,一切如常,身体竟无虞,也轻松了不少:“或许是宫人的功劳。”孙权鼓着脸瞪他,让他有种恍然间回到旧日舒城的错觉。

“你还是过去的样子,一点没变。”听了他的话,孙权吃吃地笑,周瑜走后,他蓄了须,也更喜穿重色了,一点没变的是周郎的心意。周瑜最喜欢看他穿一件白底黑纹章的长袍,领口的深色镶边,衬得他面庞如玉。那件长袍也叫他收了起来,只因看那衣服时,心里终归还是有点不痛快。

两人絮絮说着旧事,孙权恨不得把攒了十年的话都倒给他听。于是周瑜止了话音,专心听他说着荆州和北方的事。

“我在你的故土为你修了陵墓,保你年年享有祭祀香火。”周瑜同他对视:“至尊好意,瑜怎能不知。”

只是,他终究不在意什么香火,什么祭飨。他甚至不在意转生,人生苦短,不过飘摇于天地间,生死一切由命。只是在他内心深处,他知道,所求不过是死后亦护君王,观天下大局。

一声嘹亮的鸡鸣响起,周瑜紧紧蹙了眉。孙权见他面色突变,也急了起来。“把门关上。”孙权点头,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跪坐而酸麻,他急急站起来,狠狠踉跄了下。

“别急。”周郎温声劝他,明明可能会魂飞魄散的是他,他却依旧从容安和。

孙权紧紧把门关严,不放心似的搬了桌案紧紧堵了门,回头看周郎尚在,才放下心来。

“宫里并未养鸡。”他不安地看着周瑜。周瑜摇了摇头,初夏夜短,他已经感觉到天光熹微了。“待鸡鸣三声后,我就真的要走了。”

孙权的泪水又蓄积起来。周瑜看得心疼,一脸无奈。

“我还能再见到你吗。”他问。

周瑜穿过屏风查看那位道士,他已经昏倒了,并无大碍。“这位道长为吕子明延寿而做法,终究是瞒天而行。所以我不得不出来止了这场法事,不然道长和子明都有性命之虞。”孙权重重叹了口气。

“若不是我请道长来做法,是不是你会一直躲着我。”周瑜眉间的结自鸡鸣后便没有解开过:“人鬼殊途,我怕妨了至尊。”

“会再见吗。”孙权执着地再问。周瑜眼神有一瞬的茫然,转瞬间又复昔日坚定。“会,只是不知时日。”

又一声鸡鸣,这一声较第一声低沉了些,窗上染了一点薄黄。

“周公瑾,你走吧。”孙权眼底的泪水已干涸了,他望着周瑜,温柔而平静,“去,你回去,守着万里江声,守着千古风流。你该做江神,你该伴着长江而眠。”

周瑜心底有千言万语,一时不知如何开口。

他转身欲走,还是猛地回了头。孙权还在原地,温柔地凝视着他。

“至尊…”他艰涩地开口,“余生坎坷,万望珍重。”

鸡鸣三声,第三声分外嘹亮。孙权开了门,沐浴在晨光里。庭院里亮得惊人,昏睡的宫人纷纷苏醒,见了孙权赶紧求他宽恕。

孙权知道这都是周瑜的把戏,没有怪罪他们,只是叫他们抬走道士好生照看。

天光明媚异常,树叶油亮润泽,昨夜翠绿的落叶,不知被风吹到哪去了。

吕蒙突然大好,孙权知道这是回光返照。吕蒙眼里亮亮的,同孙权聊了许久。“至尊,我好像做了很长的梦。至尊劝学,我同子敬登堂拜母,似乎不过是昨日事。对了,我还梦见了公瑾将军,他领着我们,驾利舰,破曹贼,威风得很。”孙权拢着袖子,听他道来。“这场梦虽长,却也很好。”

第二天一早,孙权睡意未散,宫人便急急赶来,说吕将军在睡梦中安然离去了。

窗外又是一声响亮的鸟叫,是枭,或者是鹗。孙权靠在床头呆坐许久。他想起昨天他对吕蒙说的最后一句话:“或许真有黄泉。”

十年复十年,那些年轻的生命如同被东风剥落下来的翠色的叶子,被卷去另一个世界,不知所踪。

他还是该相信,这些叶子被聚拢在另一棵树上,他就算去往黄泉下,也依旧是年少万兜鍪的君王。

有人会等他。

孙权去了趟江边,千山染绿,碧水汤汤,江花似雪。比起湖与海,周瑜格外偏爱江。他记得周郎在江边饮马,转眼间却登上利舰,身后漫天火光,然后飞花飘洒进他的船舱。清江载着他和天光离开,他的时间只够再为他折一枝柳色。

他遥望滔滔江水,大江东去,百舸争流。江上的浪花,总有一朵是为他卷起的。

或许他为还他散的满城飞花,等日后,在乍暖还寒之时,为他一人卷起江潮澎湃,涛如堆雪。

自江边回去后,孙权生了一场病,在日光融融里,在夏日暑气最盛时好了。

他大好那天,问了陆逊军备如何。陆逊一一作答,孙权听了,心里稍有些分寸了,叫陆逊即刻着手,加紧训练军队。陆逊应了,却并未立刻退下。他见孙权面容憔悴,还是有些不安。

孙权从容合了书简,朝陆逊安慰地笑:“活着的人,还要面对兵荒马乱,还有许多仗要打。”他挥挥手,“磨砺兵锋,我也不负黄泉下殷切目光。”

陆逊离开了,他阖眼伏案,听见了遥远的江声。江声渐近,久久不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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